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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卓兰:天使过人间

信息来源:法苑芳华2022年12月10日 发布日期:2022-12-18

本篇老故事,精准点儿定位,是宪法行政法教研室的老故事。

文中的主人公,名叫孙红梅。


时光倒流,回到唱响为了四个现代化,甘洒热血和汗水的年代。

民众栖其身,那叫一个挤。

老少一室,三世同堂。床上叠床,屋内架屋。

厨房错峰烧饭,厕间排队轮候,杂物将过道堵塞,单车沿楼梯扶手挂靠。

这些,对于千家万户,都不过平常一段歌。

民政部门、法院民庭,不犯愁办理或判决离婚,唯怵头为双方分割住房。

分道扬镳的夫妻,迫不得已,困在同个屋檐下。

争吵加剧,冲突升级,乃家常便饭。弄不好,一下子酿出刑案。

居者寻其屋,那叫一个难。

大大小小的企事业单位,基层政府及派出机构,办公区、收发室、仓房、车库、楼梯底端,乃至走廊尽头、车间一角,纷纷被占满。

接纳安置的成员,包括:下放回来的五七战士,抽调返城的知识青年,归队的原班旧部,获平反无着落的漂泊者,陆续成家但没房的员工。

也不乏领导费尽心思,为本单位招揽的急需人才。

偌大的城市,无数办公楼内、企事业驻地、工厂厂房,从早到晚,嘈杂熙攘不已。

煎炒烹炸,浆洗晾晒,鸡鸣鸭嚷,孩子哭老婆叫。

烟火人间的气息,浓重不化。

吉林大学,也是自己梦自己圆。多处教学科研及办公场所,都成为这道风景线的组成部分。

各系所科室,均有教师或研究人员,全家蜗居在十余平的房间里,于转身都难的隔段中,备课写作,养儿育女,谋道兼谋生。

位于文科楼二楼东向,法律系的一间教研室,就曾是民法大家、龙氏父子——龙斯荣教授和龙翼飞教授,两代人居过的旧址。

即便这样,按彼时分房男方为主的原则,女职工,是跨不进这一门槛的。

曾有巾帼英雄,尝试冲破此禁区。

伍卓群校长的办公室,被无房户闯宫

激动的青椒,吐槽述苦,泪洒当场。

请求落空,无奈的上访人,对着同样无奈的接访人说:从明日起,我准时去你家吃中饭。困难一天不解决,一天不撤。

毕业于人大法律系的孙卫东老师,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拖家带口,从辽宁凤城,来到吉大法律系。

孙师任教国家法教研室(后改名宪法行政法教研室),全家随即暂时被安排在教研室安营落脚。

尽管系领导表示用房要公私兼顾,资源共享,但自此,同事们自觉把公务安排在他处,尽量不去打扰孙师家人。偶尔,因时间要求紧迫,又实在觅不到他处,孙师就会带着我们这些心怀歉意的同事走进家门。

我发现,原本空旷简陋的办公室,模样大变。

靠窗位置,有一个橙黄油亮、长方硕大的木箱。像是当今的衣柜倒下横放。柜表面,刻精致镂空木格,贴五彩花鸟虫鱼。

一眼看去,煞是喜庆。不觉中平添几分温馨。

当过知青的我知道,它俗名炕衾。其内里宽敞,可装进被褥、衣服、鞋帽等大量物件。

办公桌,已被两个连接一起,贴墙摆放。显然正一星管二,白天做书桌,晚间当床铺。

锅碗瓢盆,暖壶茶杯,整齐地堆放角落,用干净布帘遮盖。

女主人,个头中等,身材略丰盈,面色白皙,不同于孙师的清廋和皮肤黑红。

她笑脸迎客 ,一看便是贤惠之人。

有两次,议事迟延,目睹孙家张罗晚饭。

堆积棉布衣料、书本纸张的室内,明火操作实在危险。而推开门,即是师生进出往来的交通干线

一应厨具,只好每日三出三进。

墨绿漆面的柴油炉,体积小板凳般大小,高矮不到半米。仅设一个灶眼,煮饭烧菜须分先后。

柴油和食油燃后生烟,春夏秋冬都需开廊窗通风。

四十开外的孙家主妇,时而蹲下忙活灶头,时而站起搬运食材。

不消一刻,便汗水淋淋,嘘喘微微。

而眼前的孙师一家,则始终面色愉悦,劲头十足。

那个时候,国人皆如此。

众生确信面包会有的,憧憬明天比蜜甜


孙家一儿一女,儿大女小。女孩,就是红梅了。

初见时,她就五、六岁模样。面容娟秀,圆眼翘睫,梳童花头。

衣饰半新半旧,带着水洗日晒的痕迹。质地普通,颜色素净,样式不抢眼。

加之身型纤细,神情纯真,不由我联想起电影《红岩》中,那个怜人可爱的小萝卜头

文科楼,彼时也是我频繁进出之地。于是,常遇见她紧随其母身后。

娘俩去茶炉打水,去收发室取信件打电话,去门前操场遛弯。

也去附近的商场,菜市和粮店闲逛或购物。

天天日日,朝朝暮暮,明德路、七八舍,吉大北区、四分局一带,遍洒了红梅的小小脚印。

有道是:三世缘定因果。年幼的她,早早便抵达。

赶来吉大,赶来法律系,赴她的今生之约,也是一生之约。

孙家后来搬到桂林路家属宿舍,住一楼。窗前空地,被孙师夫妇种满蔬菜花朵,生活其乐融融。

红梅,一路就读吉大的附小初中高中。后来,又考取了法律系88级本科。

县里来的孩子,在省会参与学业竞争,一点没见逊色。

与红梅的近距离、长时间相处,自1995年,她考取本校宪法行政法专业硕士生,又经自已报名,分配到我名下始。

成年后的红梅,明眸中,退去几分羞涩稚嫩。穿着打扮,依旧朴素自然。举止文静又落落大方。

看着她,不由人感叹:楼宇陈旧,设施简陋的学堂内,所有女孩,不止红梅,其实个个如此。

随意穿件白衬衫,套条牛仔裤,登双平底鞋,便尽现嫣然风姿。

顺手扎根皮筋,缚住马尾辫,任其脑后摇曳飘飞,足以美到骨子里。

定然是在烟雨蕴含精华,花草沾染灵气的氛围中,浸润日久之故。

读硕期间,身为教授家大小姐,红梅混身上下,没有丝毫娇矜痕迹。

埋头学习,不浮不躁,进步飞速。

临毕业,她希望留校任教,并请我帮助报学院批准。

其时,作为人才市场的抢手快货,法科生手握大把选择。

思维缜密且伶牙俐齿的,可以当律师,所学能迅速变现;进机关,飞黄腾达亦不难;干公司,用足法律政策更轻而易举。

教书这行当,顶是顶着知识分子全社会都尊敬重视美名,只是日渐被坊间指为光着屁股坐花轿

若就经济指数物质待遇衡量,这倒也话糙言实。

尽人皆知,搞学问属长线投资,少年得志的没几人。大多数,要捱到尘满面鬓如霜,方得见些许光亮。更况且,身为女孩子,花季又不长。

曾有人统计教师队伍中,子承父业的比例,结果是并不高。

而红梅,显然想好确定了。从教后,干得认真投入,津津有味。

风水轮转,世事变迁。官本位,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渗透学府,摇撼这曾经的清静脱俗地。

老教师们,红尘打滚多年,看淡世态炎凉,泰然处之容易。难能可贵,院里一班少壮派,也该干啥干啥。

起早落夜,浑忘节假,在个人的教学科研领域埋头耕耘,流连忘返。

闲聊几句无妨,只是没时间也没兴趣,真正关注谁谁当了官,谁谁发了财。

逢疲劳或有暇,电话里吆喝一嗓子,男女老少,半个时辰内,人头聚拢。

嘻嘻哈哈、认认真真打扑克,茶水零食摆一桌子。

遇出牌对或错,因关乎赛事成败的原则,又忍不住言来语去,即时讨论。

激辩正酣,地理概念一时模糊。

于是,先是有人出言相怼不愿玩,你就走。

接到逐客令一方,要反应片刻,方喃喃作答这是在我家,让我往哪走?

或因高手诲人不倦,或因菜鸟无心向学,或因不相伯仲者角力过猛,偶尔,众人也不欢而散。

饶是如此,下次照样往一块凑,全无妨彼此间的友好善待。

气候苦寒的塞北,欠发达富裕的长春,唯来自法学院大家庭的温暖,无刻不在。

红梅,显然喜欢这个环境,打算与教师生涯不离不弃。

经一番复习准备,考取了在职博士生。跟着我,继续从事行政法学研究。

谁都心知肚明,一入博门深似海。一篇毕业论文,须呕心沥血铸成。

彼时的红梅,已为人妻人母,加上为人女,肩头负担日渐加重。

经过坚忍的努力,她终于通过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

同时,以耐心负责的讲课,受到学生的好评。

按部就班,顺利评上了副教授。


厄运,专挑岁月静好时找人摊牌。博士论文撰写期间,红梅被确诊乳腺癌。

起初治疗有效。据说术后五年不复发,即进入存活安全期。

坚持服药四年,经检查无恙,听从医生建议,她便停止了治疗。

不知就此埋下隐患,还是这病偏爱纠缠年轻人不放。

不长时间内,竟又卷土重来。

2007年夏,她住进长春中日联谊医院。我和同事前去探望。

彼时,红梅精神尚好,颇有战胜疾病的信心。

她告诉我们,自己每天按时吃饭吃水果,食欲不错。也经常起身,下地遛弯。

问及是否告诉了父母,回答是仅母亲一人知道。

这也算个成功吧,让老父少操心煎熬了这几年。

住院后,我爸来了。肿瘤科牌子,他目光几次逗留又闪开。说是良性结节,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估计是不敢深问。

我爸承事不如我妈。从小到大,孩子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由他照料。但凡有个头疼脑热,便坐立不安。这么大病,若让他知道,定会受不了。

上述,红梅是笑着开口说的。到后面,眼中噙满泪水。

几个月后,肿瘤不幸扩散,红梅返回家中,在父母兄嫂、丈夫女儿的呵护关爱下,度过最后的日子。

互通电话时,她告诉我,已不能下床。

我看着自己,真是越来越廋了,廋得像个小孩。说这话时,她语调平静,如同叙述寻常小事。

我试图安慰。心里难过,口中语塞。说的,其实也是些废话。

是年岁末,广东遭遇史上未有之特大冰灾。

室外,千里高压线,雪裹霜封,直至断电。屋内,寒气如刀,一寸寸噬入人骨。

记得,那是个傍晚,寒风呼啸,冷雨敲窗。

时任教研室主任的任喜荣老师来电,告知我红梅病逝的消息。

彻夜不成眠。往事桩桩件件,浮上脑海心头。

忘不了,病情刚好转,红梅便开始赶工论文。

她告诉我,孩子已先交丈夫照料,自己回娘家暂住。

南屋父母住,北向小屋全归我。一天一地图书资料,尽管堆放。三餐也吃现成的,够享福。

就是暖气没来,还真有些冷。晚间熬夜,背上披着棉衣,腿上也得盖条被子。

我想,当时要是多劝阻一下,是不是会好些呢?最起码,让她不致太过劳累吧。

可后悔药,哪里去找。

不由得对话红梅:人生是坎坷,行路是艰难,周围的人,还不都成群结队,推着日子也被日子推着朝前走,哪怕以九苦换一甜。而你,不到四十岁,正值好年华,怎么中途就离开了呢?

真让人忍泪不住,无语问天。

日月如梭,流年似水。于今一算,红梅逝去整十五载了。

有首歌,让人听一句就泪目。

我想天堂一定很美,你才一去不回。

红梅,这说的,可是你的情形?

现在的你,依然是淡淡装,浅浅笑的邻家女孩旧貌?还是湛蓝衣裙,透明翅膀,顶冠晶亮,还原了天使模样?

无论怎样,当你从长春,从吉大上空飞过,总要留恋地回头张望吧。

那里是你,也是我们所有的人,永远梦魂牵绕的地方。

历久经年,你活在亲人、同学和同事心中。

为师今以此文,记下你短暂美丽生涯的片段。

毕竟,镜里韶华短,纸上日月长。


20221119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