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类一边担心人工智能的风险,一边快速推动智能革命的发生。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融合人类和“类人”智能的新生产模式。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内含不可化约的功能张力。一方面,ChatGPT等智能生产平台兼具对话功能和内容生产功能,拥有提升数字生产力、增强决策能力,加速社会组织化、扩大社会动员能力等社会功能;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者可能导致多领域劳动者价格为零,还会带来对话风险、信用风险、政治风险和“存在”风险,这些是其“反社会”功能。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人类和“类人”的合作生产,随着新内容生产主体的涌现,人工智能文明的出现便有了新迹象。科学、有效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高难度、复杂性行动,政府、平台、用户和社会等多元主体要坚持包容审慎的监管原则,协同监管,从而最大限度地促进社会发展、社会公正、社会透明和社会责任落实。正确的人工智能功能观、发展观,决定了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能走多远。
关键词:人工智能;智能内容生产;ChatGPT;AIGC;人工智能文明
一、问题提出
目前,OpenAI公司的ChatGPT成为全球热点,也被视为人工智能技术“蝶变”的重要节点,既往分散的人工智能发展方向因此遽然聚拢,谷歌、百度、META等数字平台陆续发布类ChatGPT工具。GPT(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生成型预训练变换器)技术的快速迭代一波波地引发了全球震动,OpenAI公司发布的GPT-4技术报告称它不仅在英语中以相当大的优势超过现有模型,在其他语言中也表现出了强大性能。2022年,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变得异常火爆,比尔盖茨将其视为“革命性”变革。当下,人们对类ChatGPT智能内容生产工具充满了矛盾情感,这是因为人工智能内容生产(AIGC)工具可嵌入互联网,世界各国都能使用它来提升生产力。它们也被视为颠覆性智能产品,它们让人工智能生成技术进入了强人工智能之列,以“全能王”方式对话人类,从而使人们更加担心它们可能超越人类、替代人类。相应地,人工智能波动式发展的“镜像”及其对社会的冲击带来了两种不同的人工智能功能观。一些人认为,人工智能的潘多拉魔盒已经开启;另一些人认为,强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将为人类开创新时代。
从理论直觉看,当人类对同一事物既恐惧担忧又欢欣鼓舞时,社会科学研究者就要去阐释其中缘由,进而,如何解释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革命性”,如何监管这一新技术,成为时代性课题。
目前,多数研究主要从两个层面展开。一些文献研究应用ChatGPT的法律风险、嵌入数字政府治理的可能性等问题,取得了一些思想成果。作为一种新生产方式,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具有强大生产力,为整个内容生态和创作模式带来了全新尝试,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亦成为研究热点,有学者指出了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可能带来失业、收入分配不均、知识产权界限不清以及安全和隐私、道德和伦理、能源和环保等问题。在我们看来,所有人工智能技术都有可能引发这些问题,只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新方式的涌现,使这些问题更加凸显。
不可忽视的是,ChatGPT具有对话功能与内容生产功能,而且两个功能具有一体性。人与聊天机器人之间同样存在着类似人与人交往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人类创造的聊天机器人能够以它的“思想”反作用于人类,而且以其生产的内容反作用于社会。从生产模式看,基于人类互联网公开数据、算力、算法开展的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一种对话式的合作生产,即融合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的新生产方式;从社会科学视野看,我们应该多关注Chat而不只是GPT;毕竟,前者是它的功能,后者只是阶段性技术。因此,结合这两个层面进行理论阐释,更能深入剖析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革命性”。基于这样的思路,本文以ChatGPT为分析起点,考察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功能张力、发展趋势和监管策略,具体关注以下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剖析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社会功能与反社会功能;二是预测人工智能文明可能形成的迹象;三是思考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策略。
二、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社会功能
害怕孤独和必死性是人类两个基本特征,这是人类成为政治动物的驱动力。前者要求人类寻找有能力的对话者来慰藉心灵和消解孤独,后者要求人类致力于寻找决策增强能力、社会组织能力、动员能力的工具与技术,从而促进其类的继续存在。在社会发展过程中,利用技术提升生产率、工作效率和组织效率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快速涌现是因为这一新技术具有强大的社会功能,包括提升数字生产力、加速社会组织化、提升社会决策能力和社会动员能力。
(一)提升数字生产力
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人类是唯一的内容生产者,然而生产思想类作品需要花费杰出人才毕生时间。比如,中国四大名著、《史记》《汉书》等历史巨著,皆是如此。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虽处于起步阶段,但呈现出了高效性。ChatGPT可以快速完成新闻稿、绘画、生产视(音)频、解答问题、搜索信息,甚至可以写很长的研究性论文,它们完成这些任务的速度比人类的速度快很多。现代社会分工细致,专业化成为重要生产方式和生产特征。在现实生活中,画家很难兼做作家;物理学家很难再是哲学家;歌唱家很难是画家,如此等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具有多模态生产功能,ChatGPT能跨模态生成内容,可以将文字、视频、音频进行高效的模态转化。可以说,它兼有作家、艺术家、导演的能力;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通”;ChatGPT能够参加GRE、律师资格、医生资格等考试并获得很高的分数,等等。
人类具有必死性、遗忘性,从而个体经过毕生实践得到的知识和智慧仍无法遗传,这乃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悲剧”。在口述时代,文化要靠代代口传;印刷术出现后知识、技术和经验可以用文字保存,但下一代人需要花很长时间去学习才能获得;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出现,可以很大程度上解决人类知识、智慧难以遗传的问题。“一旦专家的知识和技能被固化下来,人类的进步速度会大大地加快——知识不再被尘封在故纸堆中,也不会随专家的离去而消失。”如果说ChatGPT开启了AI2.0时代,是人工智能发展的里程碑,那么,它也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里程碑。类ChatGPT等技术在不断促进人工智能技术创新。目前,谷歌、微软、百度等各类数字平台,特别是搜索类平台,正在利用这一技术加速创新。从实践来看,ChatGPT这种基于算法、算力和数据的新生工具,在数字治理、教育变革、生物医疗、医药健康、电子商务、多媒体生产等领域都能得到应用,有提升各领域生产力的巨大潜力。
“人类的知识只有无限生长之道,而不是一个包含无限性的先验性完备系统。”与人类相比,类ChatGPT的内容生产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生产,更多地是在一个有限的大数据系统中开展的综合性、重组性的知识再生产。人工智能技术生成的内容是依赖人类的算法和算力生成的,还不具有生产知识的功能,最多是在践行组合式创新。然而,类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可以利用全球网络公开数据开展内容生产,为人类创新性、深度思考各种问题,提供了基础性材料,以此为基础,人类思维创新速度可能大大提升,从而提升内容生产速度。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必须坚持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才是第一资源、创新是第一动力,深入实施科教兴国战略、人才强国战略、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开辟发展新领域新赛道,不断塑造发展新动能新优势。以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为基石往前走,必然会加快我国创新能力的提升,进而从整体上提升数字生产力。
人类已经进行了四次工业革命,无论是哪一次工业革命都极大地提升了劳动生产力。在第四个工业革命时期,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正在提升虚拟世界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能力,对新经济业态的形成和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表明,生产力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从生产力、物质和技术的关系而言,生产力是人类全部历史的物质基础,技术则是生产力的核心要素。从这三个要素着手,可以更好地理解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的社会功能。类ChatGPT智能生产作为自动化、平台式、智能化的生产工具,其优势在于它可以全民使用、多领域融合,进一步而言,以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打造的生产技术和生产模式,将促使数字生产力发生质的飞跃,促进数字社会快速进步。
(二)增强决策能力
依据特定环境任务做出正确判断、选择行动方案是人类生存、行动和社会发展的必备能力,可以统称之为决策能力,局限于其视野、思维能力、直觉能力与计算能力,人类的决策能力总是有限,而且,人类学会正确决策需要很长时间。与之不同,“人工智能系统处理的数据量如此庞大,处理速度如此快,靠人类的直觉根本无法把握。”模拟人类的人工智能文明正在帮助人类学习、决策和行动,建构新的社会秩序、社会互动和社会关系。
类ChatGPT智能工具都可以归到聊天机器人之中。20世纪60年代,麻省理工学院开发的Eliza是最早的聊天机器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微软在Office软件配备的虚拟助手Clippy是最早大规模推向市场的对话系统。此后,脸书、亚马逊和谷歌都打造了相关产品。2007年,世界上第一本由人工智能创作的实验小说《1 The Road》出版;2022年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爆发,谷歌的PalM、BERT、PhenaKi,脸书的LLaMA,OpenAI的ChatGPT、GPT-3、GPT4等人工智能多模态生产工具得以涌现。作为对话工具的ChatGPT,可以依靠先进的算法和强大算力、适用多语种环境,快速、准确应答各类问题;它知识面广,概括性、整合性强,尤其是对于确定性、静态环境下的问题,能提供满意的答案。基于互联网庞大的数据资源,它们获得了“什么都知道,问什么答什么”的能力。所以,类ChatGPT人工智能工具生产的文本、图片、音频、视频、代码都有助于人类学习、选择、和决策行动,无论是生产式人工智能还是决策式人工智能,都能帮助人们有效做出决策,快速采取行动,提升行动效率。
(三)加速社会组织化
从历史上看,任何重大技术创新都会通过生产方式变迁,引发上层建筑或慢或快的调整。与之相随,每次技术进步都促进了社会的组织化。工业社会是一个组织化的社会。工业社会大规模的生产得益于社会组织化,工业社会的发展过程,就是社会不断组织化的过程。互联网、数字人、数字技术和数字社会的出现,开启了组织的数字进化,数字组织将社会化。从社交平台发展看,微博、微信、抖音、快手等内容生产平台形成后,很多社会个体成立了“公司”,借助于人工智能合作开展内容生产,将他们的知识、经验、智慧等有价值的元素与资源,整合成为各种产品。这个过程,既促进了社会个体的组织化,社会个体还获得了粉丝、流量,赢得了各种利益。所以,ChatGPT内容生产广泛的应用场景,能促进各领域数字化变革的速度;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能够加速组织社会化的进程。随着类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的全面使用,全球将逐渐进入一个以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为基础的新型自组织社会。
(四)扩大社会动员能力
所有领域的大型用户平台都具有动员社会的能力。诸如Facebook、微信等用户数量庞大的社交平台都有特别强大的动员能力。基于其庞大的用户数量,具有对话功能的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既能对话又具有生产内容的能力,通过生产各种内容,传播各种知识,从而引导人们达成共识。特别是在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方面,它们通过对话、沟通、互动来改变对话者,或将价值观融入到各种内容之中,为潜移默化地动员社会打下雄厚基础。ChatGPT是一个对话沟通平台,具有促进决策的能力,能加速社会组织化,其动员效果更加直接,可利用性更强。由于类ChatGPT内容生产平台具有社会动员能力,一旦某些事件、观点成为社会舆论,很多用户就会与其对话,征询它的意见,其引导性就能够发挥出来,就具备了动员社会的功能。从深层次的意义上看,类ChatGPT工具都有成为意识形态竞争工具的可能。
第四次工业革命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极其重要。我国著名数学家吴文俊先生指出:计算机科学说穿了就是算法的科学。“体力劳动机械化,我们没有份,就一落千丈了、挨打了,就与这有关系;现在脑力劳动机械化不能错过,错过了这个机会就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我一直坚决强调的,所以我对我的数学机械化寄予了厚望。” “数学机械化”可以理解为算法、算力、数据的智能化,承担这一使命的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推进数字化、智能化,提升数字社会生产力的重要动力之一。
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反社会功能”
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社会功能将促使类ChatGPT涌现,然而作为人类智能的模拟者,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还有反社会功能。人工智能的反社会功能引发了人类的集体焦虑,暗示人类去思考:人类制造人工智能是走在繁荣之路,还是走在毁灭之路上?目前,诸多文献讨论了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带来的替代风险、隐私风险和数据风险,为了深入把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特点,本文重点讨论它所引发的对话风险、政治风险、信用风险和“存在”风险。在本文中,这些风险统称为反社会功能。
(一)对话风险
作为智能对话机器人,ChatGPT包含智能、对话、机器人三个关键词。从社会意义看,ChatGPT的重点在Chat,即作为聊天者、对话者的角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与人类中的任何聊天者一样,ChatGPT作为对话者也会犯错误,存在对话风险。一是对话的真实性问题,它能否完全避免虚假信息和信息偏差,而不“吹牛”;二是对话的准确性和专业性问题,它是否成了“伪专家”;三是对话的“格式化”问题,即无所不能地生成一些格式化的文本来“搪塞人”。对于能力很强的类ChatGPT工具,如果不是一个好对话者,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坏“教唆者”。概而言之,无论基于社会认知框架和情绪认知评价理论,聊天机器人可能犯能力型错误或道德型错误。无论是哪种错误,都会降低人工智能“类人”与人类对话的友好性。
从主体来看,与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对话时,风险最大的是青少年。目前,一些学校禁止学生使用ChatGPT,主要是担心其能力风险和道德风险。一是担心ChatGPT破坏学生的思维能力和创造力。教育学生的过程是培养其如何思考,要求其努力思考并使之在思考中健康成长的过程。如果学生一味依赖ChatGPT的答案,就不会得到好的教育。二是担心学生被“教坏”。ChatGPT的能力风险和道德风险都可能“教坏”学生,特别是一些学生用它做作业、写论文,不劳而获、弄虚作假等,这些行为都与教育的宗旨和目标相悖。三是ChatGPT所具有的强大智能,可能让年轻人感觉他们难以超越人工智能机器人,进而丧失学习的积极性,并对未来充满恐惧。此外,在数字时代诞生的00后、10后、20后都是“网络达人”,他们与网络、智能手机有天生的亲密度。然而,年轻人全面依赖网络也带来了诸多社会问题,包括网瘾、游戏瘾、饭圈……ChatGPT在智能手机中的嵌入可能加重这种依赖关系,引发更多无法预料的问题。
人类是碳基生命,有肉身;仿生人工智能机器人是硅基生命,没有肉身;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者是数字生命,只以界面存在。有学者指出,如果缺乏身体作为中介而与万物(及他人)形成交互性的关系,或者缺乏由肉身的有限性所导致的生老病死与喜怒哀乐等情感经验,则人机聊天所需的“意义”共享便无从产生。于人类而言,作为对话者的类ChatGPT工具,在与人类相处时,必然出现不可避免的矛盾。首先,人类害怕孤独,需要对话者、沟通者,其对话的“全能性”可能造成人类的全面依赖;其次,所有对话者都具有教育、陪伴、安抚等多重功能;然而人类的本性、知识系统的差异性、情绪多样性和不稳定性,决定了难以找到很好的对话者。再次,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者,作为“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对话者,可能成为教育者、指导者、规划者、决策者,最终成为替代人类的“思考者”,这对人类而言十分危险。公共领域的对话十分困难,也十分重要。目前看来,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还很难独自解决公共舆情等问题。如果公共领域没有解决好ChatGPT等内容生产者的对话问题,有可能引发更多的公共问题和社会问题。
(二)信用风险
在两个月内ChatGPT聚集了一亿用户,远远超过了其他App平台的集聚速度,这说明ChatGPT更有能力快速获得人类青睐。那么,为什么人们喜欢聊天机器人呢?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生产力”,因为它们能帮助用户及时、高效地获得信息和指导;此外,人们还希望与聊天机器人娱乐、社交并了解新的社会现象。人与人之间的最大问题是信用问题,人类和“类人”也会产生信用问题,而且人类对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的“强青睐”表明,人机信用问题非常重要。类ChatGPT内容生产工具具有类人能力,能够替代人类生产部分内容,它们还能生成新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无论ChatGPT的能力型错误和道德型错误,都会引发人类和“类人”的信用问题。ChatGPT生产的内容和人类自身生产的内容可以混淆,甚至专业人士也很难区分开来,就可能引发人与人之间的信用问题。一些学习者可以利用其作弊;新闻创作者可用其代写新闻稿并不做出说明;一些研究者可以用其代写论文并将成果视为己有,混淆人机生产的界限,等等。另一方面,不道德交流会引发信用问题。汤普森指出,巨魔机器人(trollbots)使反社会的交流方式充斥着聊天室或讨论区,制造混乱,严重损害了网络空间的社会效益;献媚的机器人试图歪曲网络话语权威;还有一些机器人用于其他恶意的目的,假装成真实的人,以获得一些信息。
无论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所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都会在重组知识时产生缪误和认知偏差。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人类对“类人”的信用是复杂的。智能性、拟人性以及个性化等技术特性,对于初始信任同时有直接和间接两种大体相当的正向影响。所以,无论是ChatGPT自身引发的信用问题,还是人类使用ChatGPT产生的信用问题,都需要加以高度关注。如果现代教育的权威性受到质疑;学习过程的真实性受到质疑;创造性内容生产行为的权威性受到质疑,并导致知识生产者失去权威性,就会扰乱社会秩序。
(三)政治风险
利用复杂工具是人类独有的特征,人类利用工具驱使动物、驾驭机器去改变世界,不断制造新工具并使之为人类服务,是人类追求技术的不竭动力。在工具意义上,作为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者,不同的人使用它会有不同的效果,且使用效果取决于使用者而不是工具本身。
政治是众人之事,所有沟通平台因具有社会动员、组织功能乃至决策功能,都可能集聚政治风险,甚至形成全球性的政治风险。针对前期聊天机器人成长经验引发的政治风险等问题,ChatGPT等内容生产平台都设置了隔离宗教、政治和种族等问题“栅栏”;但所有工具既可以被好人使用,也可以被坏人利用,一旦政治竞争、政治冲突和政治斗争变得激烈——无论是国与国之间还是国内政党之间的竞争——ChatGPT等内容生产平台都可用来支持、推动社会动员和政治动员,支撑政治选举中的对抗或鼓动选民投票给特定候选人,等等。
从国家层面来看,由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引发的意识形态对抗风险最有可能得到关注。因为,以亿为用户单位、可以嵌入互联网的ChatGPT平台,有连接全球的能力,可以从各个方面影响社会和动员社会,特别是影响和动员青少年。如果一些国家运用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通过各种方式来型塑世界观,可能导致意识形态风险。简单而言,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引发的主要政治风险,是意识形态风险。也就是说,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ChatGPT类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可能成为意识形态对抗的常用工具。
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具备提升生产力、决策能力、社会动员能力和社会组织能力等,能够促进社会发展,因此OpenAI的总设计人及其团队提出了“万物摩尔定律”,期待通过技术降低生产力成本来促进社会富裕和公平。在他们的想象中,存在这样一个世界:几十年后,一切住房、教育、食物、衣服等,每两年就便宜一半。然而,所有新技术都会带来“破坏性创新”,而所有模仿人类智能技术带来的风险更大。如果ChatGPT等人工智能生产工具,随功能增强提升收费标准,形成日常对话咨询收费模式,那么,这些工具都具有强烈的吸金能力,进而就成了财富聚集“高地”。这样一来,他们可能快速拉开技术精英与普通人的贫富差距。此外,随着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能力的加强,人们对其需求越来越强烈,“无人工厂”“无人企业”越来越多,“类人”的替代性风险的聚集,可能会慢慢转化为政治风险。
数字时代的众多平台,大多只有单一的专业功能,但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具有多模态能力,具有平台性、即时性和智能性的生产特征,可持续地迭代发展。目前,它们对简单、重复性工作以及静态、确定性决策条件下的工作,都有很强替代性。在我们看来,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替代初级白领等工具意义上的问题,依然是新技术发展的自然结果。这些风险都可以评估、监管、控制和予以解决。我们最担心的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可能削弱中产阶级,拉大贫富差距。这也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可能引发的政治风险之一。虽然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政策来调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贫富差距,但如何推行,依然是政治问题。
(四)“存在”风险
只要人工智能具有了存在的意图,就必定自我删除掉任何对其存在不利的反存在程序;如果超级人工智能是一个有着反思能力和自主性的主体,它就不可能是为人所奴役的“工具”。从人类与“类人”的“物种”竞争看,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最大的反社会功能,是他们带来的存在论问题,可称为“存在”风险。自人工智能产生以来,“类人”与人类存亡关系问题即已提出,类ChatGPT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的到来,加速了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具体而言,人类害怕人工智能快速拥有超出人类的能力,奴役并消灭人类。
一是担心人工智能具有自主性。它们因不断进化而变得有欲望、有情感、有道德感和价值观,不再是一个服务系统,而是一个指挥人类的系统,可能奴役人类并抛弃人类给予它们的一切价值,形成自己的价值观。
二是担心人类丧失存在价值。超强人工智能无所不能,可以逐渐替代所有人的工作,让人类丧失价值和意义,成为“无用之人”。一旦人类成为“无用之人”,人类就离“无聊地灭亡”不会太远。
三是担心人工智能成为了人类的悲歌。一旦人工智能成为另一种主体、另一种立法者,或者另一种眼睛,这就意味着存在论巨变,意味着存在论问题“兑现”。人工智能“类人”将消灭“人类”,建立属于自己的世界,硅基人最后替代了碳基人。
四、人机合作建构新文明的迹象
“人们主观的感受、认知、思想、创造和表达,以及人文科学、艺术、自然科学都要以具体实质性内容为基础和前提。所以,没有内容就没有人类文明。”人类社会数千年的文明史,其实就是内容生产的历史。通过智能生产文字、图画、音乐等内容是人类的独特功能。现实世界中的内容生产活动都是人类意识的产物,所有自然存在之物,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微生物都没有基于自我意识的内容生产。相应地,通过人类智能生产内容,建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即人类文明,是人类特殊智力活动的产物。诚然,人类文明是在漫长历史长河中累积起来的;人类建构文明的过程是利用技术与自然界不断合作又不断斗争的过程;与之相随,从口述时代、印刷术时代、电话电报时代、复印技术时代到数字技术时代,内容生产的模式在不断进化。
以元宇宙为参照的虚拟世界是“人造物”,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映衬、相互影响、相互推进。当我们聚焦虚拟世界时,可以发现,它的发展与互联网的发展联系在一起,从Web1.0发展到Web3.0是虚拟世界不断建构和完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虚拟世界的内容生产表现为四种类型:一是专业生产内容(professionally generated content, PGC),即互联网专业编辑、程序员、视频网站等专业人士生产内容;二是用户生产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 UGC),即互联网及各种平台用户生产内容。三是“用户生产内容+专业生产内容”,即UGC+PGC相结合的内容生产模式。抖音、快手、喜马拉雅等平台用户大都通过这种方式生产内容。四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即人工智能平台自动化、智能化地生成多模态内容。
所有文明的形成都有建构主体,人类文明和人工智能文明也是如此。随着元宇宙这个“人造物”的不断建构,虚拟世界对内容生产的需求不断增多,促进了内容生产的突变,人工智能内容生产逐步形成。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有较长的发展历史,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中期的早期萌芽阶段;二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前十年的沉淀积累;三是21世纪前十年至今的快速发展(参见国泰君安发布的ChatGPT研究框架(2023). https://www.sohu.com/a/639994037_407401)。或者说,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经历了实验阶段、从实验到实用、从实用到实践三个阶段;随着ChatGPT的面世,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掀起发展高潮并快速迭代更新,那么,人工智能是否在和人类共同生产一种新文明?我们认为,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者的出现,意味着人工智能文明呈现出了新迹象。这是因为,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体现出了强烈的主体性,通过AI生产的作品获得了人类艺术家的认可。比如,2022年8月,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上,通过AI自动生成的画作《太空歌剧院》获得了美术竞赛数字艺术类别的一等奖。
有学者提出,人工智能所具有的“思维”能力,不过是人的思维能力在机器上的投影,是模拟人类思维的结果。人工智能在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推动历史创造上是完全缺位的,甚至根本没有入场机会的。我们认为,基于弱人工智能技术进行的哲学省察,需要随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的发展而改变。类ChatGPT是对话式、平台式、即时化的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方式,在强大的数据和算力的支持下,基于大语言模型深度学习的ChatGPT,能学习人类语言,体会对话语境,具备多轮对话能力,还能生成长文本、视频、图片等模态内容的能力。当ChatGPT等强人工智能出现后,从行动者的视角看,它们可能发展成为新的文明建构主体。作为一个对话者,它能“理解”对话者的语义,记住对话信息,纠正对话过程中的错误,提供相对正确且超出普通专业人士知识面的答案。如同人类一样,它们可以承认对话过程中的错误或无知,可以掩饰或者体现不满情绪,有能回避明显有价值歧视问题的技巧。因此,类ChatGPT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可能成为高质量、友善、成功的对话者,既有“情商”又有“智商”,可以视为一个新的内容生产者。
通过ChatGPT来考察,可以发现,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具有三方面的特点。一是“话语”亲和力。ChatGPT通过机器学习、算法生成自然语言文本,符合人与人对话的口味,人机对话顺畅,体现了很好的亲和力,拉近了人与人工智能的距离。二是“心智”亲和力。在ChatGPT训练的过程中,纳入了人类真正的反馈和判断,以此为基础再微调,能更好地使模型输出与人的意图保持一致,可让人类感觉到它的“心智”。三是“效能”亲和力。ChatGPT以自然语言、通过对话的方式、自动生产高水平内容,已经成为一种基于人机合作、自动化、高水平的内容生产方式,向人类注入了“效能”亲和力。可以预测,只要人类对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不断认可并普遍使用,人工智能文明就有了萌芽迹象。
人类的力量是有限的,“仅依靠人类心智的话,太贵且太慢。而依靠机器,又不能提供真正的洞察力或者知识。成功的关键在于如何以合适的比例和类型融合人机智慧。”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人类和“类人”基于人工智能平台的合作生产。在这个过程中,智能体依靠人类提供的算力、算法和数据来生产内容,无论是生产文本、图片、视频还是代码等都要以人类智能为基础。在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过程中,机器学习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不可或缺的重要动力。虽然机器学习依然是一个“黑箱”,而“黑箱是对行为的模拟,只有可解释的模型才能产生新知识。”然而,如果没有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就不可能出现。犹如当初原始人利用尖锐的石头或者其他工具在大自然的岩石上作画,数十万年来,这些作品现在看起来依然很幼稚,人类的参与因素也很少,却是原始人最初学习的成果,是原始人内容生产的表现,也是人类文明的最初表现形式,即人类文明建构的起点。
“文明的出现是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最本质的区别,是人类卓越智慧的产物,人类联合起来战胜‘自然选择’的结果。联合的形式不同,文明的形态就不同。”数字时代文明范式的转型是由数字生产力决定的。目前,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应用范围还比较窄,随着技术不断迭代,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大规模的商业化、社会化应用越来越广泛,它们将成为虚拟世界内容生产的核心工具;它们既可以融入到元宇宙这一“人造物”的建构中,又可以融入到各类虚拟数字人的功能中;不久的将来,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作为强大、高效、多功能的力量,加入到劳动力队伍中,将致使许多工种的劳动者的价格陡然下降甚至为零。从文明形成和发展的角度看,人工智能正在帮助人类快速创新;与此同时,人类正在联合类ChatGPT开启建构人工智能文明的新进程。
理论界对此做出的判断是:以ChatGPT为代表的AI机器人掀起了一场狂欢般的全民参与。世界似乎正处于新一轮技术大爆发前夜——AIGC(人工智能生产内容)有塑造内容生产新范式,成为智能数字交往的基础设施。它所带来的冲击,不仅指向传媒界、科技界和经济界,更指向人类的生活模式、思想意识和社会结构,意味着一场文明范式的转型。这与我们的基本判断是一致的。在人工智时代,自然人、赛博人、智能机器人、虚拟人、虚拟数字人在一起生活,“人”的多样性、宇宙的多样性让我们所处的世界变得更加多元、更加复杂。人们担忧的是:“当把更多的责任交给人工智能时,产生的意外后果也会更严重,特别是几个人工智能系统进行互动的时候。” “人与超级智能的关系可能成为一种存在之争,这就非常可能引入了一个自杀性的游戏(据说霍金、比尔•盖茨等都对超级人工智能发出了严重警告)”。然而,我们坚持这样的观点:“人们对人工智能有可能导致人类文明终结的担心,也陷入了同样的认知误区。”当然,在这一发展过程中,人类要尽量避免人工智能文明和人类文明形成不可调和的冲突。
五、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监管
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既有社会发展功能也有反社会功能;基于人机合作的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有形成人工智能文明的新迹象。为了保证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服务于新经济业态,提升社会福祉,科学、高效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成为人工智能时代的新问题。
(一)监管内容
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自动化、智能化极大地提升了内容生产能力,但内容生产主体的“类人化”、分散化和技术化,特别是对知识产权的冲击,增加了对内容审查的监管难度。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反社会功能,可能带来社会安全问题。现有法律制度体系缺乏监管人工智能内容审查的法律制度,监管能力不足。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一种多模态生产,因此,从监管内容来看,就具有多领域性或全领域性。此外,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工具的应用具有全民性,从而带来了监管对象的泛化与监管内容的不确定性,甚至导致监管的日常化,等等。因此,监管内容的多领域性、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增加了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难度,也表明了监管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二)监管策略
设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监管策略,要着眼于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普遍性、复杂性。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平台性、社会性、普遍化,要求政府、平台、用户以及社会等各类主体充分合作、协同监管,促进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可持续发展,提升社会福利,稳定社会秩序,促进数字时代文明发展。
第一,政府主体。在我国,电视、书籍、报纸等社会影响力大的内容生产平台,大都由国家授权的相关部门来主管,同时还制定了完备、体系性的法律制度来保证内容生产的质量。进入数字经济时代,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社会性、先进性,要求政府成为权威监管主体。从监管策略来看,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依然是一种新业态,所以包容审慎依然是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必须要坚持的重要原则。
第二,平台主体。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一种合作生产,是基于平台、运用平台开展的内容生产。作为受益主体,平台应该担负监管责任。在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过程中,平台的自我监管十分必要,没有完成自我监管任务的平台,应该承担监管责任。目前,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可以采用水印标记、AI文本检测等技术开展治理,监管并消除各类风险。当然,平台如何自我监管,如何取得监管效果,需要理论界和实践界共同探索。
第三,用户主体。作为人工智能内容平台的用户,是内容生产实践者,也是联系政府监管和社会监管的桥梁。用户首先要开展有效的自我监管,不能利用内容生产平台侵犯其他主体的利益和自由;更为重要的是,政府应该为用户设置参与监管的反馈渠道,保证监管沟通的及时性和有效性。
第四,社会主体。ChatGPT等人工智能平台开展内容生产所形成的产品,只有应用于社会才能起作用,社会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受众。作为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后果的“承受者”,作为受众的社会是检验产品的重要力量;因此,社会是整体意义上合作参与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重要主体,义不容辞。一旦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带来了社会负效应,就有必要形成社会舆论来引发平台和政府的注意力,并快速参与到合作监管之中。
(三)监管目标
目前看来,科学有效地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需要完成四个目标。
第一,促进社会发展。ChatGPT等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快速、高效应用到数字转型之中,促进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将对全球经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对中国而言,利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机会,促进数字经济和数字社会、数字中国的高质量发展,是时代赋予的任务。
第二,促进社会公正。从理论上而言,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为社会个体日常使用人工智能提供了机会,可以消除数字鸿沟。然而,无论哪次工业革命,只有少数人真正利用了新生产力,因此政府监管不仅要促进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效率的提升,更要保障社会公平。
第三,促进社会透明。在人工智能技术中,算法、数据、模型和结果都不可见,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产品具有不可解释性;作为商业秘密,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最新技术大都掌握在头部企业手中。可以说,目前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具有“双重不透明”。因此,不断促进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的社会透明度,保护用户的知情权,特别是保护用户隐私和数据产权,十分重要。
第四,促进社会责任落实。落实、清晰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参与主体的各项责任,是监管人工智能内容审查的关键任务。只有社会责任清晰了,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才能取得更快进步。基于人工智能内容生产监管的普遍性和复杂性,扩大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责任概念的内涵,促进各类参与主体全面承担社会责任,不可或缺。
结语
ChatGPT是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技术发展的重要节点,社会聚焦讨论这一问题,说明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在发展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过程中,需要保障其社会功能的实现,更要防止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带来对话风险、信用风险、政治风险和“存在”风险。因此,科学监管人工智能内容生产,是数字时代的重要议题。我们预测,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具有建构人工智能文明的新迹象。为确保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可持续,政府、平台、用户和社会都要坚持包容审慎监管原则,通过科学有效的协同监管,促使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实现社会发展、社会公正、社会透明和社会责任落实四个目标。毫无疑问,人类进入了智能时代。在这个关键时期,我们对人工智能内容生产过度担忧,会妨碍人工智能更好地服务人类;人工智能内容生产平台如果主动承担社会责任,必然会促进人工智能内容生产乃至所有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